公子与花匠

孤山剑 隶古 2680 字 12天前

繁园是庐州城内最出名的一座园林,传说园中金瓦玉栏杆,假山小池塘,还有遍地草木,百花争奇斗艳,恍若瑶池仙境。

普通百姓却是很难看到。

在平日里,它只对高官或显贵开放,除非几个特殊日子,普通百姓们才有机会进园游玩——譬如,元宵中秋;又譬如,每年二月二十日的百花会。

尽管今日并非什么盛日佳节,然而五大帮派的子弟想要进园,那自是随时随地皆可,无人能够阻拦。

昨晚,危兰一人去往繁园,她走路时的步伐虽永远从容轻缓,但因做任何事时总是心无旁骛,心中既有了一个目的地,便只会不停步地前行。方灵轻却与她不同,要知方灵轻从前大多数时间待在造极峰,难得下一回山,进一回城,对街市上的繁华热闹极感兴趣,不由得到处走走看看。

危兰并不催促她。

但凡见她停了步,自己便也停着等一会儿。

神情闲适,相当有耐心。

危兰从来不催促、干涉任何人的行事。

只是当看到方灵轻在一家摊子前玩起了数块形状各异的木板之时,危兰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:“这是什么?”

方灵轻抬起眉眼看她,有些讶异道:“这是燕几图,你不知道吗?”

危兰沉吟道:“我见古书记载,宋黄伯思著《燕几图》,七张木桌可组合拼接为七十六种不同的形状——此物与此有关?”

方灵轻笑道:“兰姐姐,你读的书也真多。不过,燕几图不但能作案几,亦能作玩物。”她好奇地问:“你没有玩过吗?”

正因方灵轻自幼大部分时间都在造极峰内度过,不能下山进城,方索寥怕她无聊乏味,隔不了多久则会命人下山买上许多玩具供她玩耍。而这燕几图便是其中她极爱的一样耍货儿。她心忖危兰行走江湖的机会似比她要多得多,应更加见多识广才对,怎会连这燕几图都不认识?

危兰摇首道:“我不曾玩过。”

方灵轻天资聪慧,但从昨到今与危兰不过数个时辰的相处,已知对方武功智谋处处不弱于自己,直到此时才终于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对方不懂但自己懂得的东西,她毕竟少女心性,倒是颇觉欢喜,笑道:“那——我教你,好吗?”

她略一思索,两根白玉似的手指将面前数块木板转动方位,不过片晌,竟拼出一朵兰花来。危兰缓缓往摊子前走了两步,看了看眼前这朵“兰花”,再看了看正朝着自己展颜而笑的方灵轻,正也想要伸手试上一试,忽听身旁有人道:

“两位姑娘,你们到底要不要买啊?”

说话的原来却是这家摊子的老板。方灵轻刚要道一声:“怎么不买?”话还未及出口,只听身后响起了第二人的声音:

“这东西多少钱?我替这两位姑娘付了。”

危兰与方灵轻一同回首看去。

那是一名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哥儿,面目倒还英俊,正对着她们微微而笑。

危兰见状敛了眉目,向他微一欠身,轻声道:“我们与公子萍水相逢,并不相识。公子好意,我们心领,恕不接受。”

那公子笑道:“现在是萍水相逢,再过一会儿就可以不是了。两位姑娘国色天香,不知是哪家的小姐,芳名为何?”

这番话说得可谓十分轻佻。

然而以方灵轻身份之尊,从前她在造极峰内时,有谁敢对她轻薄无礼?她从未见过男子调戏女子是什么样子,也就并未听懂对方话里的意思,且听对方夸奖自己和危兰漂亮,心中很是赞同。只不过她对陌生男子的搭讪实在没有兴趣,正要说一句:“我们叫什么名字,不想告诉你。”

危兰却微微笑了。

危兰好像一点也不生气,语音仍然温和地反问:“敢问公子尊姓大名?”

那公子心花怒放,立刻道:“在下分宜严彬。”

他不须说太多。

只须把自己的姓与籍贯报出来。

他相信对面这两位姑娘自会对他青眼相待。

危兰听罢反而不再言语,竟是转过身继续低首看起了面前摊子上的燕几图。

严彬走到她身边,笑着道:“我已回答了姑娘的问题,但姑娘的芳名还没有告诉我。”

危兰看也不看他,道:“我并没有答应你,你说了你的名字,我就必须说我的名字。”

严彬怔了下,旋即哈哈大笑:“姑娘这是戏弄于我吗?”

他说着离危兰更近了一点,还不忘侧首再看方灵轻一眼。

而到了这时,纵然年少无邪如方灵轻,也不可能还瞧不出他的行为举止着实轻浮孟浪。方灵轻皱皱眉,袖中五指已微微一动,将要抬起,被危兰看在眼里。

危兰不想在大街上揍人,不过,若是方灵轻想要动手,她也绝不会阻拦。

甚至很有些兴味。

昨晚方灵轻出手拂她穴道的动作悄无声息,因此说起来她还从未亲眼见过“枯荣手”的招式。

她看着方灵轻,双眉轻轻扬了扬。

却见此刻人群外一个布衣青年蓦地闯了过来,因跑得太急,差点没摔一个跟头,紧接着跑到严彬面前,大叫了一声:“严公子!”将严彬吓了一跳,他才又开口:“天……天……”

严彬皱眉截道:“天什么?你说天牡丹?”

那布衣青年忙忙点头道:“对对对,天牡丹好像开花了。严公子,你现在要去看一看吗?”

严彬神色登时郑重,又不舍地看了看面前两位绝色女子,一狠心,迈开步子转身走了。方灵轻听他们对话,不由得好奇那“天牡丹”究竟是个什么牡丹,为何一旦开花就要即刻去看?难道也如昙花一般转瞬即谢,不容错过?她在脑海中回忆起曾经所看过的各种古书,书上有关各类牡丹花的记载,一个没留神儿那公子哥儿已然远去。

她还没来得及出手。

若是现在去追,似乎又失了江湖高手风范,在众人注视之下,不禁有些没面子。

心中有一股气憋着,方灵轻哼了一声。

危兰道:“你不必生气。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吗?”

方灵轻双眸一亮,悦然道:“妙极妙极。”她从荷包里拿出一片金叶子,递给了那摊子老板,“把它包起来,就送到——永宁大街的郁府吧!跟主人家说,是一位姓危的姑娘的东西。”

那老板睁大了眼睛道:“可是,可是……姑娘您这给的钱太多了,我们不大好找啊。您要不要等我——”

方灵轻打断道:“你们跑腿不要钱的吗?兰姐姐,我们走吧!”

只要转个弯,出了这条巷子,便是繁园的所在。她们离开人群,这回不再走走又停停,于是不过片刻的时间,已能够望见前方曜曜日光之中有一片松梧青翠。

在路上,危兰柔声问:“你送我燕几图,又要我用什么交换?”

假若是朋友之间送礼,那是极其寻常之事,纵然一方心有感激,欲要回赠礼物,也与“交换”这个词无关。可在危兰看来,她与方灵轻既非朋友,那就没有无缘无故收对方礼物的道理。何况,先前她们二人之间无论是互赠对方凝玉丹和雪融膏,抑或互告知对方沈曼的信息与郁无言的信息,都是一种交换。

方灵轻笑道:“谢谢你之前在郁府替我挡招啊。而且,我现在发现我好像挺喜欢你的,所以我乐意送。”

危兰想了一想,并未推辞,道了声:“谢谢。”

言谈间,繁园已到。

这座园林建在一条干净肃静的大街上,园门口两侧遍植松柏梧桐,还有数名衙役守卫。危兰行至门前,不待他们出声说话,已拿出一枚铁制的令牌。

牌上用隶书刻着一个大字:

——“侠”。

这是唯有五大帮派中的重要人物才能拥有的代表他们身份的令牌。

那数名守门本就在怀疑这两位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小姐,此时见这令牌,态度更加恭敬,不敢怠慢,急忙行礼。

危兰回了一礼道:“请问,贵园是否有一位名唤姚宽的花匠?”

一名守卫当即道:“姚宽?他可是我们庐州最了不起的花匠大师呢,培育新花的本事那是一绝。最近他好像在为严公子培育什么新品种的牡丹,所以几乎天天都待在园子里。刚刚他还和严公子一起进园子了。”

危兰道:“严公子?”

守卫道:“就是严彬严公子。”

因庐州在江湖上属于如玉山庄的地盘,那守门见到令牌,只当危兰是郁家的侠女,便未给她介绍严彬身份——毕竟只要是住在庐州的人,有谁会不知道这位严公子呢?

方灵轻闻言越发喜悦:“那可真巧。”

危兰点点头。

原本危兰在得知了那公子哥儿的姓名之后,便已打算等忙完了正事,再在空闲时候教训他一顿。要知适才他言语虽然无礼,但终究还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。她若那时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,打得狠了,未免显得自己没理;打得轻了,她不甘心——这种纨绔子弟,平日里不知做了多少欺男霸女的事。

这会儿既知他就在园中,那倒不用夜里再浪费时间去寻他的住处。

繁园有雕梁画栋,飞阁流丹。

最难得的,还是园中的百花百草,颜色各异,皆是极珍贵的品种,在二月的春风中摇曳。

年轻的女孩子大都爱花,方灵轻也不例外,她进了园便一边漫步一边赏花,笑逐颜开,骤然间只听“啪”的一声在远处响起。

一个巴掌声。

听来应该离她们不近。

但习武之人的耳朵绝不会忽略了它。

危兰举目望去,重重树木遮挡她的视线,她稍稍想了想,足尖在地上轻点,已然飞身跃上附近一株茂盛大树,花圃那一边的画面场景遂清清楚楚呈现在她眼前——严彬脸色铁青,很是恼怒,正冲着先前那名布衣青年骂着什么;那青年听着他的训斥,唯唯诺诺,低头不敢开腔。

方灵轻亦在这时掠到危兰的身旁。危兰侧头,正要与她说话,忽见一柄飞刀。

又清又亮的一柄飞刀。

刀刃锋利得能吹毛断发的一柄飞刀。

方灵轻握着刀柄将它在空中转了几个圈,脸上的神情渐渐从兴奋到失落,突然叹气道:“哎,兰姐姐,你出手吧。”

危兰道:“为什么?”

方灵轻的眼睛里明明白白透着不开心,道:“我突然想到,我不能对侠道盟子弟和寻常百姓出手的。”

这位堂堂魔教四大堂之一屏翳堂的少主会说出这番话,若是让旁人听到定会大吃一惊。然而昨夜危兰便已在她与常三步的对话中听到她的这个规矩,那时危兰疑惑猜测,难道这世上真有出淤泥而不染之人?现在看来,杀与不杀侠道盟子弟和寻常百姓,并非出自她本心。

她确确实实被一个规矩束缚着。

——如果有一天,当给她定下这个规矩的人告诉她,不必再遵守这个规矩。

——她是否也会如其他造极峰子弟那般,做出伤天害理之事?

危兰看着她沉吟半晌,才道:“他可不是寻常百姓。”

方灵轻道:“总之我不能的。诶,兰姐姐,你要不要动手啊?你们侠道盟不会也不能对寻常百姓出手吧?”

危兰不答,从腰间取了一枚飞蝗石。

刹地弹了出去。

无声无息。

可是仅一个弹指的时间,却旋即陡然响起一声惨痛的哀嚎。

严彬只觉后腰一痛,身体猛然向前一歪,摔倒在了地上,这下不但他的后腰依然疼得要命,连膝盖也不禁摔得痛彻心扉。他双眼睁大,当下骂了起来:“是谁?是谁敢——”质问的话还未说完,他向四周左右看去,竟看不到除姚宽以外的任何一人,心又一跳:“你……你到底是人是鬼啊?还不快给我滚出来!”

危兰的眉目间还带着温婉的笑意,语音仿佛柔和的云朵,凑近方灵轻的耳边:“别不高兴了。你若不能出手,可以吓吓他。”